一個不該隕落的明星產業――我國低濃度磷肥產業調查一個曾經在我國農業用肥史上長期占據霸主地位的產業正在被邊緣化，走向沒落……從磷肥用量占比中超過九成，到如今只有一成多，低濃度磷肥的隕落是我國磷肥行業20多年來發展歷程中的一道奇觀。為此，日前走訪了湖北、湖南、廣東等地，就低濃度磷肥產業進行了深入調查。
凋零之痛
●半成品堆積成山
●每年銷量在萎縮
7月，湖北、湖南等幾個磷礦富集的磷肥主產區，中國化工報在普鈣（普通過磷酸鈣）、鈣鎂磷肥等低濃度磷肥企業的所見所聞令人寒心。
在湖北金山集團廠區，近萬噸的鈣鎂磷肥半成品堆積成山，庫房里還有幾千噸等待消化的各類鈣鎂磷肥成品；在湖南田園磷肥廠，近萬噸鈣鎂磷肥半成品與黃色磷礦毗鄰而堆，成品庫存量千噸無處發運……“鈣鎂磷肥每年的銷量都在萎縮，企業快撐不住了。”湖北省鐘祥市鈣鎂磷肥協會會長、金山集團董事長黎明告訴中國化工報記者，湖北胡集鎮有7家鈣鎂磷肥企業，占據全國產量的半壁江山，目前家家自危。其中有企業從去年6月已開始停產，鈣鎂磷肥半成品堆積的小山由于長期風吹雨淋、沉積固化，再利用時甚至需要挖孔填藥炸成小塊。
普鈣廠家也是舉步維艱。湖南3/4的磷礦埋在石門縣腳下，達12億噸。雖然石門磷礦品位偏低，但生產鈣鎂磷肥完全足夠，生產普鈣也只需稍加浮選。正因如此，石門普鈣企業被湖北廠家列為主要競爭對手。但中國化工報記者實地調查發現，由于銷售困難，當地4家普鈣廠僅有2家開工，另外2家長期停產。
談到當地的磷肥產業，石門工信局局長邱令華一口氣說出了4個“不咋地”，并將該行業描述為“險象環生”。為了給當地磷肥尋找出路，他曾帶隊到山東、湖北、貴州等地的龍頭肥企去調研，但回來依然一籌莫展。“我們石門的低濃度磷肥產業已經在十字路口徘徊了很久，始終搞不明白往哪個方向走。”邱令華一臉迷茫。
湖北、湖南低濃度磷肥企業慘淡現狀只是該產業的冰山一角。據我國低濃度磷肥權威專家、鄭州大學化工與能源學院教授許秀成透露，20多年來，普鈣、鈣鎂磷肥等低濃度磷肥在我國磷肥中的占比大幅下滑。數據顯示，1990年二者占全國磷肥總產量的94.1%（折純，下同），而到2013年，二者占比僅11.6%。
受困之源
●高濃度磷肥盛行
●政策鼓勵高濃度
低濃度磷肥陷入四面楚歌。
所有的客觀條件似乎都在與低濃度磷肥作對：高濃度磷肥盛行，對低濃度磷肥沖擊嚴重；政策鼓勵高濃度，政府、媒體、經銷商對低濃度鮮有關注；施用高濃度磷肥速效、省力，低濃度磷肥與農業片面追求產量的大環境背道而馳……“這個產業走到這一步，與國家政策和宣傳導向密不可分。”普鈣生產廠家湖北楚豐公司總經理梅紅兵認為，10多年來對高濃度磷肥的壓倒性理念灌輸、錯位的政策支持已經讓企業、經銷商和農戶形成思維定勢：高濃度代表著高端、先進；低濃度意味著落后，就要受到政策的打壓和市場的排擠。在這種大環境下，普鈣、鈣鎂磷肥企業不敢奢求政府政策扶持，能不打壓就謝天謝地。
中國化工報注意到，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重點鼓勵發展高濃度磷復肥就成為我國磷肥工業發展規劃的主基調。2000年以來，隨著技術實現國產化，高濃度磷肥產量愈發成為磷肥行業進步的標尺。磷肥工業“十五”和“十一五”發展規劃中明確對高濃度磷肥增產速度列出指標要求：2005年占比達到45%，2010年到65%——70%。政策推進下，高濃度磷復肥在我國磷肥產量中的占比快速飆升，從2000年的35.4%，增至2005年的60.3%，2010年已達到78%，超過規劃預期。
相比而言，低濃度磷肥漸受冷落。磷肥工業“十一五”、“十二五”規劃中對普鈣、鈣鎂磷肥的發展定調完全一致：“保持現有生產能力，但不宜再擴大規模”，同時提出“淘汰一批規模小、效益差、污染嚴重的企業”。
地方政府也在對低濃度磷肥設檻。2012年湖北省政府下發《關于印發湖北省化肥產業結構調整和轉型升級工作實施方案的通知》，將年產10萬噸以下普鈣和鈣鎂磷肥裝置列為淘汰對象。梅紅兵表示，目前湖北年銷量能達到10萬噸的普鈣和鈣鎂磷肥廠家屈指可數，如果按政策執行，企業要么擴大產能保持低負荷生產，要么干脆關停。
就連國家標準，也難以讓這個產業依靠。2006年過磷酸鈣新國標出臺，由于對水溶性磷沒有提出檢測要求，生產成本遠低于普鈣的白肥（肥料級磷酸氫鈣）冒充普鈣充斥市場。普鈣廠家大聲疾呼8年，至今仍未解決。“這8年間，因扛不住沖擊，停產、倒閉的廠家比比皆是，行業被邊緣化，可悲啊！”梅紅兵感慨道。
除政策大環境外，對低濃度磷肥認識不足、定價不公也在一步步地摧毀這個產業。華南農業大學教授廖宗文認為，普鈣和鈣鎂磷肥的商業價值完全被扭曲了。“人們只看到含磷少，只按照磷的含量來定價，普鈣中的硫呢？鈣鎂磷肥中的鈣、鎂、硅呢？這都是作物必需的中微量元素，這些元素的價值怎么就沒算？”廖宗文表示，現在很多新型肥料專門加入這些元素，然后提高價格，而普鈣、鈣鎂磷肥中原本就有這些元素卻賣不上價。
調整之迫
●磷資源加快消耗
●磷石膏大量堆存
這個產業不該遭此冷遇。
走訪中，企業和專家對低濃度磷肥的走衰扼腕嘆息。因為這個產業能解決我國磷肥行業乃至農業生產面臨的諸多困境。
我國高濃度磷復肥產量的快速膨脹已帶來兩個問題：一是磷資源加快消耗；二是磷石膏大量堆存。
據許秀成測算，以2007年我國磷礦資源量176.3億噸為基數，按照2012年采礦規模，不斷選礦至高品位以生產磷銨等高濃度磷肥，約80年后我國的磷礦資源將消耗殆盡。而適當增加低濃度磷肥的占比，能將這一時間延長至300——500年。作此結論，源于一個難以回避的事實：我國磷礦資源中八成以上是P2O5含量低于27%的中低品位磷礦。
因此，生產高濃度磷肥，必須將低品位磷礦浮選至高品位，而這一過程中會造成磷資源的流失。湖北磷礦探明儲量居全國第一，九成以上磷礦品位在26%以下。據湖北磷化工管理辦公室一位負責人透露，目前湖北省磷礦浮選水平較10年前已實現質的飛躍，但不少含有5%——10%磷的浮選礦渣和尾礦被廢棄。這既有成本因素，也是在當前技術下要選出高品位磷礦必須付出的代價――選到最后總得有礦渣。
生產高濃度磷肥還帶來一個更為棘手的老大難題：磷石膏。據透露，湖北一年磷石膏的副產量約1500萬噸，其中最多300萬噸可實現回收再利用，剩下的1200萬噸就只能長年累月地堆砌，最終成為一座座石膏山。放眼全國，磷石膏每年堆存量達5000萬噸，歷史堆存量已達數億噸。
在專家們看來，生產低濃度磷肥能祛除這兩塊心病：中低品位磷礦可直接生產普鈣、鈣鎂磷肥，不用選礦，不留礦渣，同時不副產磷石膏。
農業生產也在敲響警鐘。我國糧食產量“九連增”，高濃度磷肥功不可沒。但高濃度磷肥大量施用帶來的隱患也日漸凸顯：土壤嚴重酸化和缺素。
據了解，我國pH值小于5.5的酸性耕地面積已從30年前的7%上升至18%，南方14省的酸性耕地占比更高達40%。廖宗文告訴中國化工報記者，酸化會引起土壤里重金屬的有效性增加，更容易被作物吸收，國內部分農作物中鉻、鉛含量超標與土壤酸化不無關系。有企業透露，為了中和酸性、降低重金屬活性，湖南不少地區已開始向耕地里撒石灰。
缺素的問題也在加劇。據農業部最新估測，我國耕地土壤中，部分中微量元素在缺素臨界值以下的比例為：鈣63%、鎂53%、硫40%，與第二次土壤普查相比，缺中微量元素的耕地面積增加近1倍。缺素的直接后果是農作物營養失調、病蟲害增多、減質減產……“還用什么石灰？鈣鎂磷肥不僅能中和酸性土壤，還能提供鈣、鎂、硅等中微量元素，普鈣能補充硫元素，只是這2個肥料都被大家淡忘了。”許秀成話帶遺憾。
“土壤酸化、缺素的問題已是火燒眉毛，磷肥使用結構再不調整，別說增產難，減產也就是三五年內的事兒！”受訪的一位農化專家說。
重生之路
●長年使用的普鈣粉末變成顆粒
●以原料的形式融入各類配方肥
科學角度順理成章的分析，在產業調整上卻是一座難以逾越的巍峨大山。“之前國家產業政策一直在鼓勵發展高濃度磷復肥，高濃度磷復肥占比仍是衡量行業進步的重要指標，這觀念不好轉。”湖北磷化工管理辦公室負責人在采訪中無奈地攤開兩手，“高濃度磷肥在湖北已占到80%以上，選礦能力2000余萬噸，裝置遍地都是，現在轉低濃度磷肥，選礦廠和磷肥廠的投入怎么辦？”
全國格局依然：高濃度磷復肥已經占到我國磷肥總產量的85%以上。一邊是年逾古稀的科學家扼腕疾呼，一邊是壯年氣盛的高濃度磷復肥產業大步沖鋒，磷肥陷入兩難。
調整之難與低濃度磷肥本身也有關系。湖北浩倫公司總經理曾慶貴說：“普鈣與鈣鎂磷肥幾十年來都是老樣子，不適合撒播，更不適應省工省時的施肥大勢，鈣鎂磷肥順風撒出地，逆風撒一身，誰愿意用？”
中國化工報記者走訪中也看到，不少企業和專家已經在探索這個產業的重生之路。在湖北楚豐的包裝線上，記者看到上百年來一直以粉末形式存在的普鈣變成了顆粒，更便于撒播。同時，楚豐還開發出了含腐殖酸的普鈣和高硫普鈣。在同行紛紛減產、停產時，楚豐卻想把普鈣產能再擴充30萬噸。“國家不讓新建，我就收購，普鈣是個好產品，關鍵得創新。”梅紅兵說。
湖北宜施壯公司走的是另外一條路子：普鈣、鈣鎂磷肥以原料的形式融入各類配方肥，并再度熱銷。據該公司總經理劉祖峰介紹，宜施壯針對柑橘、西瓜、油菜等10多種農作物研發的各類中低濃度專用肥在效果上完勝高濃度肥料：在湖北丹江口，柑橘使用40%含量專用肥后產量超過48%高濃度復合肥，連續8年使用宜施壯專用肥后土質由板結變疏松；在全國24個實驗站的對比測試中，習慣性高濃度施肥的氮、磷、鉀的利用率分別為39%、18%——22%、40%——45%，而宜施壯中濃度油菜專用肥3種元素利用率分別達到48.9%、30%和60%，接近國際水平。
“普鈣、鈣鎂磷肥等低濃度磷肥不會死也不能死，借助這些磷肥生產中濃度、多營養、功能性復合肥，這個產業未來的路還很寬！”在劉祖鋒看來，只要這個產業再扛一扛，國家會看到這個產業的價值，社會將重新認識這個產品的意義，低濃度磷肥總有一天會被請出“冷宮”。
